尼采,便和這些科學家、音樂家、繪畫家一樣,執著於自身所體認的真理而無比的熱情與瘋狂,只不過呈現在深沈的哲學領域當中。強者的孤寂、特立獨行的思考、痛苦的頭部疾病、失敗的戀情、友誼的破裂、讓他不斷拉大了與俗世人群間的距離並且漸行漸遠。這可以想像尼采是陷入如何矛盾且失敗的社會關係,這也不免讓人對他提出許多思考的結晶有所質疑,因此儘管尼采大膽地提出許多肯定人類擁有自身價值實現可能的言論時,往往卻被視為異端份子。於是尼采漸漸被定型成頹廢的、自我的,尼采式的存在主義給一般人的印象也常是虛無的、享樂的。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自允的代表作,也可以說是尼采對自己一生衝突矛盾的思想最後的馴化。敘述一個深居山中的隱者查拉圖斯特拉,在三十歲時下山傳播他的思想,其中查拉圖斯特拉面對了許多人,可以說是查拉圖斯特拉的傳道記。查拉圖斯特拉的傳道之路似乎並不是挺順暢的,因此查拉圖斯特拉時常在山間與人世間不斷往返,似乎也象徵了尼采個人在自然狀態(只有自己)與社會狀態(除了自己還有他人的社會狀態)間的往返,暗自呈現了先知與天才難以在俗世被接受的孤寂與無奈。筆者個人認為透過本書,最能與瘋狂的尼采產生最大共鳴,也必然是與尼采在自身的生命經驗中,或多或少感到自身敏銳在世間不易被人瞭解的苦悶,而必須改變自身的卓越,好讓自己變的更適宜生活在世俗的價值當中,如果你真的是與尼采一般的人,那麼閱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你將會有遇到知音一般的欣喜。當然假如你是抱著一般對尼采頹廢的刻板印象來閱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你將會對尼采完全改觀,而對尼采潛藏在自身瘋狂的表象內,那時而寧靜細密時而卻又熱情澎湃的心靈所感動。無論你是屬於共鳴者或是感動者,只要深入閱讀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你將瞭解尼采如何反覆告訴人們(特別是當時十九世紀的西方人)從社會的禁錮中解脫出來,在許多訓誡人們該如何活的規範中獨立出來,讓自己決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查拉圖斯特拉》誕生在科學革命後的貧乏
許多對哲學有興趣的人難免都有會有迷失於哲學論著和邏輯觀念的經驗,這裡我們提供一個好方法來解決閱讀和認識哲學家時所發生的這類困難。我們知道,哲學家雖然敏於思考但是其實和一般人一樣,並不能夠在有限的時間當中解決無限的問題,所以不同的哲學家就其一生可能也只會特別對某一類問題有特別的關注。那麼,現在我們來問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所關注的問題是什麼呢?尼采所關注基本的大問題是:自17世紀科學革命、工業革命以後,人類如何在19世紀重新確立自我的價值?
這個大問題不僅僅只是尼采在自己家中憑空聊以自娛的問題,而是確實嚴肅地發生在當時的歐洲大陸的社會問題。在歐陸17世紀爆發的科學革命後,撥開了黑暗時代歐洲人的眼睛,點燃了看見世界的一抹火光。從哥白尼、伽利略等人在宇宙科學的發現與實證中,人們開始重新認識自己所生存的世界,新的世界觀、新的自我價值定位,這與在此之前15世紀文藝復興運動偏重「文化復古」的人文思考是明顯不同。由於黑暗世紀中歐陸的文化社會狀況整個都停頓下來,因此在15世紀的歐洲人在社會經濟狀況層面恢復生氣之後,便從自身過往存在的記憶中上溯到美好的希臘羅馬,希臘羅馬哲學上對「人」自我討論的成績方便了剛甦醒的歐洲人找到自己的存在定位。17世紀的科學革命以降,人們以科學窺探世界有明顯的成就,許多科技成品使的生活益加方便進步,更帶動了全面的工業革命讓人們對自身的存在有了無比的信心。
可惜這樣的信心顯然無法持續很久,科學、工業革命帶來了的弊病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漸漸浮現,首先是科技的發展帶來了更加慘烈的戰爭,尼采生存的19世紀末充滿了帝國主義的侵略,就單單他所誕生的普魯士(即後來的德國)便經歷了普奧戰爭、普法戰爭,戰爭造成大量生命瞬間毀滅,讓人重新發現自身生命的渺小。其次,機械文明帶來的工業發展讓人像機械一般在工廠中重複更加單純的動作,比尼采略微早期的存在主義大師齊克果如此形容這樣的狀況:「每一個人不多不少就像一個在吹奏樂中只負責吹奏一個音的俄國農奴。」每個人只負責吹奏一個音到底的俄國音樂,的確徹底的諷刺了當時陷身在工業革命的人類喪失了自主的權力,失卻靈魂的人類和沒有靈魂的機械在當時幾乎是沒有差異的!最後,則是隨著科學革命觀念越趨進步下,更加凸顯了在黑暗時代控制了人們思想行為的教會的迂腐,當然基督教使人為善的信念是無庸置疑的,但是當時的教會卻無法與時並進,人如何在教會長達幾世紀的訓示中找到自己獨立自主的權力,也是當時新世紀的新問題。
宣告上帝死後尼采給世界的聖經
以上可以說是19世紀歐洲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也可以說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成書的背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所以號稱為尼采自身的代表作,乃是在於尼采企圖處理新世紀人們所以「存在」的問題,古典希臘羅馬為人類價值不能一味套用在科學革命以後的人們了,19世紀缺乏的不再是科技而是人文哲學思考。《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本身的結構,在敘事詩的文類用分篇分卷的格式中大量穿插許多格言議論,與其說是查拉圖斯特拉雋智的言談,不如說是尼采就其一生思想的結晶。雖然說敘述情節在篇卷的區隔中呈現斷裂的缺憾,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精華的部分顯然集中在傳道者查拉圖斯特拉與不同人物(如偽智者、法官、祭司、隱士、說教者、惡客),這些人物或多或少象徵了當世值得批判的原形------那些阻擾了人們確立自己存在的價值,實踐自我價值自由的人物。
如果對尼采有詳盡認識的人一定會發現,《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攮括了尼采一系列的思考成果:《悲劇的誕生》裡,在希臘藝術崇拜的酒神戴奧尼索斯與太陽神阿波羅中,肯定酒神戴奧尼索斯的狂喜、興奮、積極觀念,在承認人世的悲劇同時以酒神狂熱的精神去克服其中的痛苦,實踐人生中的壯美,這正是恰恰與叔本華「虛弱悲觀主義」相反的「強烈悲觀主義」,其中勇敢狂熱的精神色彩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乃至尼采所有的思想著作都是一致呼應的。《反時代的考察》中,則抨擊了泛歷史主義的缺失,點出了文藝復興以來的過度復古使的人們在一定的進步後,卻反而無法開出屬於自己的路,因此尼采要人們適度的遺忘歷史甚至超越歷史,這種超越、開創的精神才是真正人類歷史演變中健康的態度,超越與開創也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超人思想不謀而合。在《人性、太人性》一書裡尼采利用了科學態度把現存的宗教、藝術做了評斷,雖然早期破壞傳統負荷的性格並沒有什麼改變,可是呈現的卻是益加的冷靜批評,尼采開始自覺本身一再破壞原有的傳統包袱,但是在破壞之中他卻沒有為人們找到可以取代的價值,筆者認為這一時期的尼采開始真正面對自身思想中「重批判卻輕建立」的缺失,這可以說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思想層面上成書的原因。
事實上,只重破壞而不建立的態度是極為不負責任的,不是嗎?尼采宣布上帝之死後,卻沒有為人們建立正確立身處世的價值觀(當然絕對不是依靠偶像,而是依靠自己的價值觀)。尼采對於傳統負荷的批評,老實說在他之前的許多的哲學家都已經正視到了,只是沒有尼采那樣的激進罷了,如果尼采沒有更加具建設性的思考,這只會使尼采不僅像批評他的人所說的一般像極了一個瘋子,而是更像一個小丑。於焉,《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尼采的哲學路程中是必然要搭建的城堡,尼采要為這他宣告上帝已死的世界寫下新的聖經、新的價值,尼采勇敢的重新定位人的地位,並且從無神論中肯定自我的價值。許多哲學家在宣告教會的失敗後,卻不敢有勇氣否定掉教會背後連帶維持那些美好良善的德行,去頭(教會的箝制)存尾(教會所維持教導良好的德行)只要「果」不要「因」的投機態度在哲學的邏輯思考上是不被成立的,但是尼采以絕對的勇氣把那畸形的機制與教會城堡整個打碎掉,搭蓋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要搭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座新世紀城堡顯然是極為費力的,尼采因此為這個新世紀城堡打下三根堅固樑柱,以承擔他為上帝離開後的新世紀譜下的種種新價值觀。這三根堅固樑柱分別是: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超人思想、面對永世輪迴的態度,我們現在援引《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發抒這三個精彩思想的篇章並且分敘於後。
圖示:上帝離開後尼采所搭建的新世紀價值城堡
第一樑柱: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
我要告訴你有關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子,最後獅子如何變成孩童。有許多重荷是要讓那內懷崇敬而能堅毅致遠的精神來擔負的,因為再怎麼重的負荷都需要有強壯的精神來承接……然後如駱駝般地屈膝承受一切。有擔當的精神將這一切重荷都背負起來,向它的荒漠急行而去,就像滿載重物的駱駝,急步邁向沙漠。然則,就在這寂寥的荒漠中,第二種變形於焉產生。在這裡,精神變成了獅子,牠亟想爭取自由,並主宰自己的荒漠。……何者是那精神不願稱之為主人與上帝的巨龍呢?「你應」(Thou-shalt)是牠的名字,但獅子的精神卻說「我要」(I will)…...要創造新的價值------那是獅子也無法做到的,然而,若要爭取創造的自由,則非有賴獅子的力量不可。孩子是天真而善忘的,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旋輪,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為了創造的遊戲,生命需要有一個神聖的肯定:此刻精神有了自己的意志,世界的流放者乃又重回到自己的世界。
--第一章 三種變形(The Three Metamorphoses)
你是否有資格擺脫身上的枷鎖呢?有許多人一旦獲得解放,他的最後一點價值也就會跟著喪失。
--第十七章 創造之道(The Way of the Creating One)
在〈第一章 三種變形(The Three Metamorphoses)〉尼采開門見山地提出的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當然指的不是人當真會從駱駝變成獅子再變成小孩,而是著重於駱駝、獅子與小孩背後所代表精神意義。這三個精神經驗的變形階段是初次接觸尼采哲學最佳的起點,也可以看到尼采哲學結構骨架。駱駝的精神經驗在於「勇於承擔的堅毅」;獅子的精神經驗在於「自主自由的勇敢」;小孩的精神經驗在於「活躍旺盛的創造」。我們可以注意到從駱駝→獅子是具有歷程性質和但書性質的,駱駝是最厚實的地基,要先擁有著僅管在沙漠中依舊「雖千萬人吾往矣」、「任重道遠」的勇敢態度,才能談獅子般追求自主自由的勇敢,這樣的但書尼采在〈第十七章 創造之道(The Way of the Creating One)〉寫的很明白,擺脫掉箝制後個人反而失去了自身的價值,這樣的狀況具體的來說即是有獅子精神卻沒有駱駝精神的狀況,尼采似乎看到了自英國議會政治到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民主政治運動中,人們過份追求自由可能會發生的問題。事實上對於「個人自由」在討論「人類存在」是極為重要的命題,「個人自由」能發揮到怎樣的限度?這樣的限度足以發揮個人的潛在特質嗎?「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的共存關係?「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的共存中是否需要限制來予以調和?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雖然對這些人類追求自由中,可能會發生的問題沒有正面的答覆,但是從他強調駱駝到獅子間的必然性,我們可以知道尼采提倡的是有限制的自由,擁有自由的人必須要有條件的。尼采對自由的制約讓我們感受到尼采在鼓勵人們前進的同時,又不斷把我們拉回來一點的力量,相對地我們可以在中國明代心學的思考場域中,中國思想家對於「滿街聖人流竄」的批判中可以看到類似的狀況。
最後變成了小孩。有些人可能會覺得相當地奇怪,為何在歷經「堅毅」、「勇敢」等經驗的洗禮之後,人反而要回復到童蒙之初接近於無知的狀況呢?這裡的小孩顯然是 尼采這裡所以倡言小孩是最終的經驗變形,乃是強調恢復人類本身創造力和熱忱,有趣的是這些精神狀況在我們還是小孩時最為旺盛,但是在年歲增長後經歷了越來越多的人生歷練後,飽嚐了失敗與限制(你應)等等不如意的狀況後卻越來越衰退。因此,在回歸人類自主自由的獅子精神(我要)後,對於人類追尋的內容尼采提出了小孩的創造,即我自己要做的事是要「自我創造」,尼采也為我們找到一個既輕鬆且積極的樂觀態度,尼采這樣描述到奮鬥不懼的人生態度:「孩子是天真而善忘的,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旋輪,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是以尼采在其人生經驗的三種變形裡最終變成了小孩,這也呈現了尼采哲學裡的一個境界的基調,從深厚的基礎上談自由,從有限制的自由中到樂觀的創造。
節錄自
尼采與誰下午茶?--書評《查拉圖斯特拉如說》
解昆樺撰稿
http://life.fhl.net/Literature/ni_do/reader.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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